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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dddada
-- 發表時間: 2007/04/06 11:38am

 女為悅己者容。女性將要見心愛的人,大概都會化一點妝,期望一張白裏透粉的粉臉,能留住愛人的眼光。已逝者也不例外,他們亦會期望在離開世界前,能讓至親好友看到他們最好的容顏。要為逝者描劃出最佳妝容,就需要一位遺體化妝師。任遺體化妝師25年的楊佩佩(佩姐),從不害怕面對任何遺體,而她亦自覺天生吃這行飯。她的心並非冰冷,而是在多年的工作中,對肉體上的分離早已看破,未能割捨的,只是心中長留的那一片感情之地。


絕不使用美白粉底


 印象中,總覺得任遺體化妝師的人,大概都是面青口唇白,沒有甚麼血氣,或許還有點超塵脫俗、不吃人間煙火的感覺。眼前的化妝師佩姐,卻是面帶英氣、性情豪爽,55歲的她,脫下白袍,與一般中年女性無異。「我也是返朝九晚五,放工後會行街、吃飯、喝酒,就像普通人一般。」

 現於九龍殯儀館任化妝師的佩姐,每天的工作,就是為不同的遺體,掃上合適的妝容,期望他們能以最佳面貌,與至親道別,之後走向另一段旅程。「化妝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令他們感覺很安詳,很自然。」

 佩姐向記者展示她所需用的化妝品,市面上的粉底、碎粉、眉筆、胭脂、唇膏等,全都可在市面上的化妝品店購買。其中最講究的,是佩姐會選擇較深色的粉底。「粉底有點不一樣,我一定不會選現在時興的透明美白粉底,我的粉底會較深色,且塗得厚一點,之後塗上碎粉。而胭脂則會掃滿整張臉,讓整個妝容看起來自然一點。若不在整張臉塗胭脂,面容會白得很可怕。」之後便是畫眉及塗口紅。「若在40歲以下,會塗鮮色一點的唇膏,當然也不會太紅。」

 現時,佩姐每天約替十具遺體化妝,每個妝需時不到十分鐘,最高紀錄是一天替21具遺體化妝。假若先人的面部有點殘缺,佩姐還會為遺體縫針等,即使遺容有凸眼或伸脷等情況,佩姐表示也有處理的方法。「入行25年,慶幸沒有遇上要求抹掉妝容重新再化的。」

首天上班 未有恐懼


 問佩姐哪一年入行,她清楚記得是82年7月1日。那時她的丈夫剛任職殯儀服務數年,一位年紀老邁的化妝師傅想找一名助手,師傅的徒弟(佩姐師姐)便查詢佩姐丈夫,問佩姐有沒有興趣嘗試。「我就想,試下也無妨。師傅跟我見面後,便說『得啦,你1號過來啦』!」

 師姐怕佩姐未能習慣,便預早帶佩姐到她工作的世界殯儀館化妝間,看一看她化妝的情況。「我第一次見到遺體,其實沒甚麼感覺,只是見到一排排的橫放著。師姐叫我可嘗試梳頭,當時我想,我的心理是OK的。」

 7月1日,佩姐正式上班。而這位於九龍殯儀館任職化妝師的師傅,便是香港遺體化妝界的開山鼻祖-鄺金枝。「師傅本居於上海,戰亂時期,她在偶然的機會下在當地殯儀館遇上一對英國夫婦。那對英國夫婦想離開上海,便將所有化妝及防腐技術都教予師傅。」鄺金枝後來在上海開了一所殯儀館,之後九龍殯儀館的人重金禮聘鄺金枝來香港。「那個年代香港哪有化妝師,她是開山鼻祖,而她只收了四個徒弟,兩個已移民了,現在只有我與師姐。」

 佩姐跟隨師傅六年後,師傅便過身了。傷心的佩姐與師姐共同為師傅化過妝後,便接過師傅的工作,一直至今,不離不棄。除了農曆新年以外,年中無休。「為何我不放假?因為我不希望太依賴別人,我怕會出錯。當然不是化妝的問題,但總不可以調亂遺體,這是我的責任。」

勸年輕人 勿貿然入行


 也許註定佩姐要入這一行,從第一眼見到遺體開始,她都沒有任何「驚」的感覺。「人的第一次接觸很重要,可以就可以。若真的感覺難受,就做不了25年這麼久。」很多時,她都要一個人待在冰冷的化妝間內,同時面對十多具遺體。化妝前佩姐也不會特別做些甚麼儀式,也不會刻意與遺體說話。「也沒甚麼好傾呢!」

 面對任何遺體,佩姐只會公平對待,那管他或她是否名人。佩姐也曾替好朋友化妝,不過她認為「死者已矣」,也沒有甚麼特別激動。「見了二十多年,也不可說是麻目,只是都以平常心面對。就算你再傷心,哭得呼天搶地,死者也不會再起來。哭得太慘,只會影響身邊的人吧!」

 雖然遺體化妝屬厭惡性行業,但可能不少人都有一種錯覺,以為這是一門高收入的行業,又或許這行帶有一種莫明的神秘感,令人期望感受一份特殊的刺激,因此不時都有人致電殯儀館,甚至在殯儀館門前苦候佩姐出來,要求佩姐收他為徒。「有些剛中學畢業,有些是醫科學生,想做暑假工,甚至有些不需要薪金,只想來『學習』。」佩姐感嘆這一行行頭太窄,都沒甚麼出路,因此她不希望年輕人浪費時間。「如果見到他太年輕,我會建議他不如用這種想學習的精神,去發展另一門事業。」

 假如真的要收徒弟,佩姐又會選擇甚麼樣的人?「我想收女性,因女性在化妝方面較仔細,而且有些主人家不希望男性碰女死者的遺體。此外,她一定要超過三十歲,而且一定要已婚,因為太後生的會『唔定性』。」

有情有義的三十載情


 能以平常心,面對一具具冰冷的遺體,或許你會以為化妝師都擁有一顆冰冷的心,才不會為逝者傷痛。不過,在感情路上,佩姐並非冷若冰霜。她與現在的丈夫,曾分開達18年之久。「結識他已很久,還生了三個小孩,但沒有結婚,只是跟著他。」

 誕下第三個小孩後不久,二人分開了。佩姐一直以化妝師的職業,養育着三名孩子。二人分開的18年間,佩姐與前夫的太太,還可以一起吃飯及相處,並沒有水火不容。「三年多前,他的太太過身,那時覺得,他都沒人照顧。」也許雙方仍有未了的情緣,讓二人再次走在一起,而且這次二人還註冊結婚,確認彼此的身份。

 說來淡淡然,尊稱佩姐為師母的細瑪不禁讚賞她這份情操︰「師母如此寬宏大量,是女人中少見,我很欣賞。」人總有情,正如下班後的佩姐,就如一般有情人般,與好友吃吃喝喝歡聚暢談。人生,或許真的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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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鵲踏枝
-- 發表時間: 2007/04/06 00:26pm

這篇文章讓我想起多年前看過的寫得好極了的小說!

[b][size=4][color=#DC143C]轉貼:西西〈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color][/size][/b] 

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但我和夏之間的感情發展到今日這樣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想,我所以能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處境,完全是由於命運對我作了殘酷的擺布,對於命運;我是沒有辦法反擊的。聽人家說,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只要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看看他即使是非常隨意的一個微笑,你也會忽然地感到魂飛魄散。對於夏,我的感覺正是這樣。所以,當夏問我「你喜歡我嗎」的時候,我就毫無保留地表達了我的感情。我是一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我的舉止和言語,都會使我永遠成為別人的笑柄。和夏一起坐在咖啡室裏的時候,我看來是那麽地快樂,但我的心中充滿隱憂,我其實是極度地不快樂的,因為我已經預知命運會把我帶到什麽地方,而那完全是由於我的過錯。一開始的時候。我就不應該答應和夏一起到遠方去探望一位久別的同學,而後來,我又沒有拒絕和他一起經常看電影。對於這些事情,後悔已經太遲了,而事實上,後悔或者不後悔,分別也變得不太重要。此刻我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夏,我答應了帶他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參觀。而一切又將在那個時刻結束。當我和夏認識的那個時候,我已經從學校裏出來很久了,所以當夏問我是在做事了嗎?我就說我已經出外工作許多年了。

那麽,你的工作是什麽呢。
他問。
替人化妝。
我說。
啊,是化妝。
他說。_
但你的臉卻是那麽樸素。
他說。

他說他是一個不喜歡女子化妝的人,他喜歡樸素的臉容。他所以註意到我的臉上沒有任何的化妝,我想,並不是由於我對他的詢問提出了答案而引起了聯想,而是由於我的臉比一般的人都顯得蒼白、我的手也是這樣。我的雙手和我的臉都比一般人要顯得蒼白。這是我的工作造成的後果。我知道當我把我的職業說出來的時候,夏就像我曾經有過其他的每一個朋友一般直接地誤解了我的意思。在他的想象中,我的工作是一種為了美化一般女子的容貌的工作,譬如,在婚禮的節日上,為將出嫁的新娘端麗她們的顏面,所以,當我說我的工作並沒有假期,即使是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他就更加信以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總有那麽多的新娘。但我的工作並非為新娘化妝。我的工作是為那些已經沒有了生命的人作最後的修飾。使他們在將離人世的最後,刻顯得心平氣和與溫柔。在過往的日子裏,我也曾經把我的職業對我的朋友提及,當他們稍有誤會時我立刻加以更正辯析,讓他們了解我是怎樣的一個人。但我的誠實使我失去了幾乎所有的朋友,是我使他們害怕了,仿佛坐在他們對面喝著咖啡的我竟也是他們心目中恐懼的幽靈了。這我是不怪他們的。對於生命中不可知的神秘面我們天生就有原始的膽怯。我沒有在對夏的問題提出答案時加以解釋,一則是由於我怕他也會因此驚懼,我是不可以再由於自己的奇異職業而使我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這樣我將更不能原諒我自己;其次,是由於我原是一個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意思的人,長期以來,我習慣了保持沈默。

但你的臉卻是那麽樸素。
他說。

當夏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知道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感情路上不祥的預兆了。但那時候,夏是那麽地快樂,因為我是一個不為自己化妝的女子而快樂,但我的心中充滿了憂愁。我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誰將是為我的瞼化妝的一個人,會是怡芬姑母嗎?我和怡芬姑母一樣,我們共同的願望仍是在我們有生之年,不要為我們自己至愛的親人化妝。我不知道在不祥的預兆躍升之後,我為什麽繼續和夏一起常常漫遊,也許,我畢竟是一個人,我是沒有能力控制自己而終於一步一步走向命運所指引我走的道路上去;其實,對於我的種種行為,我自己也無法作一個合理的解釋,因為人難道不是這樣子嗎?人的行為有許多都是令人莫名其妙的。
我可以參觀你的工作嗎?

夏間。
應該沒有問題。
我說。
她們會介意嗎?
他問。
恐怕沒有一個人會介意的。
我說。

夏所以說要參觀一下我的工作,是因為那個星期日的早上我必須回到我的工作的地方去工作,而他在這個日子裏並沒有任何的事情可以做。他說他願意陪我上我工作的地方,既然去了,為什麽不留下來看看呢。他說他想看那些新娘和送嫁的女子們熱鬧的情形,也想看看我怎樣把她們打扮得花容月貌,或者化醜為妍。我毫不考慮地答應了。我知道命運已經把我帶向起步的白線前面,而這註定是會發生的事情,所以,我在一間小小的咖啡室裏等夏來。然後我們一起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到了那個地方,一切就會明白了。夏就會知道他一直以為是我為他而灑的香水,其實不過是附在我身體上的防腐劑的氣味罷了;他也會知道,我常常穿素白的衣服,並不是因為這是我特意追求純潔的表征,而是為了方便出入我工作的那個地方。附在我身上的一種奇異的藥水氣味,已經在我的軀體上蝕骨了,我曾經用過種種的方法把它們洗滌清潔都無法把它們驅除,直到後來,我終於放棄了我的努力,我甚至不再聞得那股特殊的氣息,夏卻是一無所知的,他曾經對我說:你用的是多麽奇特的一種香水。但一切不久就會水落石出。我一直是一名能夠修理一個典雅髮型的技師,我也是個能束一個美麗出色的領結的巧手,但這些又有什麽用呢,看我的雙手,它們曾為多少沉默不語的人修剪過髮髭,又為多少嚴肅莊重的頸項整理過他們的領結。這雙手,夏能容忍我為他理髮嗎?能容忍我為他細心打一條領帶嗎?這樣的一雙手,本來是溫暖的,但在人們的眼中已經變成冰冷,這樣的一雙手,本來是可以懷抱新生的嬰兒的,但在人們的眼中已經成為安撫骷髏的白骨了。

怡芬姑母把她的技藝傳授給我,也許有甚多的理由,人們從她平日的言談中可以探測得清清楚楚。不錯,像這般的一種技藝,是一生一世也不怕失業的一種技藝,而且收入甚豐,像我這樣一個讀書不多,知識程度低的女子,有什麽能力到這個狼吞虎咽、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去和別的人競爭呢。怡芬姑母把她的畢生絕學傳授給我,完全是因為我是她的親侄女兒的緣故。她工作的時候,從來不讓任何一個人參觀,直到她正式的收我為她的門徒,才讓我追隨她的左右,跟著她一點一點地學習,即便獨自對著赤裸而冰冷的屍體也不覺得害怕。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頭顱,我已學會了把它們拼湊縫接起來,仿佛這不過是在制作一件戲服。我從小失去父母,由怡芬姑母把我撫養長大。奇怪的是,我終於漸漸地變得愈來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蒼白的手瞼,她步行時慢吞吞的姿態,我都愈來愈像她。有時候我不禁感到懷疑,我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或者竟是另外的一個怡芬姑母,我們兩個人其實就是一個人,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個延續。

從今以後,你將不愁衣食了。
怡芬姑母說。
你也不必像別的女子那般,要靠別的人來養活你了。
她說。

怡芬姑母這樣說,我其實是不明白她的意思的。我不知道為什麽跟著她學會了這一種技能,我可以不愁衣食,不必像別的女子要靠別的人來養活,難道世界上就沒有別的行業可以令我也不愁衣食,不必靠別的人來養活麽。但我是這麽一個沒有什麽知識的女子,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必定不能和別的女子競爭的,所以,怡芬姑母才特別傳授了她的特技給我。她完全是為了我好,事實上,像我們這樣的工作,整個城市的人,誰不需要我們的幫助呢,不管是什麽人,窮的還是富的。大官還是乞丐,只要命運的手把他們帶到我們這裏來,我們就是他們最終的安慰,我們會使他們的容顏顯得心平氣和,使他們顯得無比的溫柔。我和怡芬姑母都各自有各自的願望,除了自己的願望以外。我們尚有一個共同的願望,那就是希望在我們有生之年,都不必為我們至愛的親人化妝。所以,上一個星期之內,我是那麽地悲哀,我隱隱約約知道有一件淒涼的事情發生了,而這件事,卻是發生在我年輕兄弟的身上。據我所知,我年輕的兄弟結識了一位聲色、性情令人讚美的女子,而且是才貌雙全的,他們彼此是那麽地快樂,我想,這真是一件幸福的大喜事,然而快樂畢竟是過得太快一點了,我不久就知道那可愛的女子不明不白地和一個她並不相愛的人結了婚。為什麽兩個本來相愛的人不能結婚,卻被逼要苦苦相思一生呢?我年輕的兄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他曾經這麽說:我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辦,難道我竟要為我年輕的兄弟化妝嗎?

我不要活了。
我年輕的兄弟說。

我完全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那樣,我年輕的兄弟也不明白。如果她說;我不喜歡你了,那我年輕的兄弟無話可說的。但兩個人明明相愛,既不是為了報恩,又不是經濟上的困難,而在這麽文明的現代社會,還有被父母逼了出嫁的女子嗎?長長的一生為什麽就對命運低頭了呢?唉,但願我們在有生之年,都不必為我們至愛的親人化妝。不過誰能說得準呢,怡芬姑母在正式收我為徒,傳授我絕技的時候曾經對我說過:你必須遵從我一件事情,我才能收你為門徒。我不知道為什麽怡芬姑母那麽鄭重其事,她嚴肅地對我說:當我躺下,你必須親自為我化妝,不要讓任何陌生人接觸我的軀體。我覺得這樣的事並不困難,只是奇怪怡芬姑母的執著,譬如我,當我躺下,我的軀體與我,還有什麽相幹呢?但那是怡芬姑母唯一的私自的願望,我必會幫助她完成,只要我能活到那個適當的時刻和年月。在漫漫的人生路途上,我和怡芬姑母一樣,我們其實都沒有什麽宏大的願望,怡芬姑母希望我是她的化妝師,而我,我只希望憑我的技藝,能夠創造一個「最安詳的死者」出來,他將比所有的死者更溫柔,更心平氣和,仿佛死亡真的是最佳的安息。其實,即使我果然成功了,也不過是我在人世上無聊時借以殺死時間的一種遊戲罷了。世界上的一切豈不毫無意義。我的努力其實是一場徒勞。如果我創造了「最安詳的死者」,我難道希望得到獎賞?死者是一無所知的,死者的家屬也不會知道我在死者身上所花的心力,我又不會舉行展覽會!讓公眾進來參觀分辨化妝師的優劣與創新,更加沒有人會為死者的化妝作不同的評述、比較、研究和開討論會,這只是斗室中我個人的一項遊戲而已,但我為什麽又作出了我的願望呢?這大概就是支持我繼續我的工作的一種動力了。因為我的工作是寂寞而孤獨的,既沒有對手,也沒有觀眾,當然也沒有掌聲。當我工作的時候。我只聽見我自已低低的呼吸,滿室躺著男男女女,只有我自已獨自低低的呼吸,我甚至可以感到我的心在哀愁或者嘆息,當別人的心都停止了悲鳴的時候,我的心就更加響亮了。昨天,我想為一雙為情自殺的年輕人化妝,當我凝視那個沉睡了的男孩的臉時,我忽然覺得這正是我創造「最安詳的死者」的對象。他閉著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嘴唇,他的左額上有一個淡淡的疤痕,他那樣地睡著,仿佛真的不過是在安詳睡覺。這麽多年,我所化妝過的臉何止千萬,許多都是愁眉苦臉的,大部分十分猙獰,對於這些面譜,我—一為他們作了最適當的修正,該縫補的縫補,該掩飾的掩飾,使他們變得無限的溫柔。但我昨天遇見的男孩,他的容顏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難道說他的自殺竟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但我不相信這種表面的姿態,我覺得他的行為是一種極端懦弱的行為,一個沒有勇氣向命運反擊的人應該是我不屑一顧的,我不但打消了把他創造為一個「最安詳的死者」的念頭,同時拒絕為他化妝,我把他和那個和他一起愚蠢地認命的女孩,一起移交給怡芬姑母,讓她去為他們因喝劇烈的毒液而燙燒的面頰細細地粉飾。

沒有人不知道怡芬姑母的往事,因為有些人曾經是現場的目擊者。那時候怡芬姑母年輕,喜歡一面工作一面唱歌,並且和躺在她前面的死者說話,仿佛他們都是她的朋友。至於怡芬姑母變得沉默寡言,那就是後來的事了。怡芬姑母習慣把她心裏的一切話都講給她沉睡了的朋友們聽,她從來不寫日記,她的話就是她每天的日記,沉睡在她前面的那些人都是人類中最優秀的聽眾,他們可以長時間地聽她娓娓細說,而且,又是第一等的保密者。怡芬姑母會告訴他們她如何結識一個男子,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所有的戀人們在一起那樣地快樂,偶然中間也不乏遙遠而斷續的、時陰時晴的日子。那時候,怡芬姑母每星期一次上一間美容學校學化妝術,風雨不改,經年不輟,她幾乎把所有老師的技藝都學齊了,甚至當學校方面告訴她,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再學的時候,她仍然堅持要老師們看看還有什麽新的技術可以傳給她;她對化妝的興趣如此濃厚,幾乎是天生的因素,以致她的朋友都以為她將來必是要開什麽大規模的美容院。但她沒有,她只把學問貢獻在沉睡在她前面的人的軀體上。而這樣的事情,她年輕的戀人是不知道的,他一直以為愛美是女孩天性,她不過是比較喜好脂粉罷了。直到這麽的一天,她帶他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指著躺在一邊的死者,告訴他,這是一種非常孤獨而寂寞的工作,但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並沒有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妒忌、仇恨和名利的爭執都已不存在,當他們落入陰暗之中,他們將一個個變得心平氣和而溫柔。他是那麽的驚恐,他從來沒想象她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從事這樣的一種職業,他曾經愛她,願意為她做任何事,他起過誓,說無論如何都不會離棄她,他們必定白頭偕老,他們的愛情至死不渝。不過,在一群不會說話,沒有能力呼吸的死者的面前,他的勇氣與膽量竟完全消失了,他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推開了所有的門,一路上有許多人看見他失魂落魄地奔跑。以後,怡芬姑母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人們只聽見她獨自在一間斗室裏,對她沉默的朋友們說:他不是說愛我的麽,他不是說他不會離棄我的嗎?而他為什麽忽然這麽驚恐呢。後來,怡芬姑母就變得逐漸沉默寡言起來,或者,她要說的話已經說盡,或者,她不必再說,她沉默的朋友都知道關於她的故事,有些話的確是不必多說的。怡芬姑母在開始把她的絕技傳授給我的時候,也對我講過她的往事,她選擇了我,而沒有選擇我年輕的兄弟,雖然有另外的一個原因,但主要的卻是,我並非一個膽怯的人。

你害怕嗎?
她問。
我並不害怕。
我說。
你膽怯嗎?
她問。
我並不膽怯。
我說。

是因為我並不害怕。所以怡芬姑母選擇了我作她的繼承人。她有一個預感,我的命運和她的命運相同。至於我們怎麽會變得愈來愈相像,這是我們都無法解釋的事情,而開始的原因卻是由於我們都不害怕。我們毫不畏懼。當時怡芬姑母把她的往事告訴我的時候,她說,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並不畏懼的人。那時候,怡芬姑母還沒有到達完全沉默寡言的程度,她讓我站在她的身邊,看她怎樣為一張倔強的嘴唇塗上紅色,又為一只久睜的眼睛輕輕撫摸,請他安息。那時候,她仍斷斷續續地對她的一群沉睡了的朋友說話:而你,你為什麽害怕了呢。為什麽在戀愛中的人卻對愛那麽沒有信心,在愛裏竟沒有勇氣呢。在怡芬姑母的沈睡的朋友中,也不乏膽怯而懦弱的家夥,他們則更加沉默了,怡芬姑母很知道她的朋友們的一些故事,她有時候一面為一個額上垂著劉海的女子敷粉一面告訴我:唉唉,這是一個何等懦弱的女子呀,只為了要做一個名義上美麗的孝順女兒,竟把她心愛的人舍棄了。怡芬姑母知道這邊的一個女子是為了報恩,那邊的女子是為了認命,都把自己無助地交在命運的手裏,仿佛他們並不是一個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的人,而是一件件商品。

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
我的朋友說。
是為死的人化妝嗎,我的天呀。
我的朋友說。

我並不害怕,是我的朋友害怕,他們因為我的眼睛常常凝視死者的眼睛而不喜歡我的眼睛,他們又因為我的手常常撫摸死者的手而不喜歡我的手。起先他只是不喜歡,漸漸地他們簡直就是害伯了,而且,他們起先不喜歡和感到害怕的只是我的眼睛和我的手,但到了後來,他們不喜歡和感到害怕的已經蔓延到我的整體,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從我身邊離去。仿佛動物看見烈火,田農驟遇飛蝗。我說:為什麽你們要害怕呢,在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做這樣的工作,難道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不稱職?但我漸漸就安於我的現狀了;對於我的孤獨,我也習慣了。總有那麽多的人,追尋一些溫暖甜蜜的工作,他們喜歡的永遠是星星與花朵。但在星星與花朵之中,怎樣才顯得出一個人堅定的步伐呢。我如今幾乎沒有朋友了,他們從我的手感覺到另一個深邃的國度與冰冷,他們從我的眼睛看見無數沉默浮遊的精靈,於是,他們感到害伯了。即使我的手是溫暖的,我的眼睛是會流淚的,我的心是熱的,他們並不回顧。我也開始像我的怡芬姑母那樣。只剩下沉睡在我的面前的死者成為我的朋友了。奇怪我在靜寂的時候居然會對他們說:你們知道嗎,明天早上,我會帶一個叫做夏的人到這裏來探訪你們。夏問過:你們會介意嗎?我說,你們並不介意,你們是真的不介意吧。到了明天,夏就會到這個地方來了。我想,我是知道這個事情的結局是怎樣的。因為我的命運已經和怡芬姑母的命運重疊為一了。我想,我當會看到夏踏進這個地方時的魂飛魄散的樣子,唉,我們竟以不同的方式彼此令彼此魂飛魄散。對於將要發生的事情,我並不驚恐。我從種種的預兆中已經知道結局的場面。夏說:你的臉卻是那麽樸素。是的,我的臉是那樣樸素,一張樸素的臉並沒有力量令一個人對一切變得無所畏懼。

我曾經想過轉換一種職業,難道我不能像別的女子那樣做一些別的工作嗎?我已經沒有可能當教師、護士,或者寫字樓的秘書或文員,但我難道不能到商店去當售貨員,到面包店去賣面包,甚至是當一名清潔女傭?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只要求一日的餐宿,難道無處可以容身?說實在的,憑我的一手技藝,我真的可以當那些新娘的美容師,但我不敢想象,當我為一張嘴唇塗上唇膏時,嘴唇忽然裂開而顯出一個微笑時,我會怎麽想,太多的記憶使我不能從事這一項與我非常相稱的職業。只是,如果我轉換了一份工作,我的蒼白的手臉會改變他們的顏色嗎,我的滿身蝕骨的防腐劑的藥味會完全徹底消失嗎?那時,對於夏,我又該把我目前正在從事的工作絕對地隱瞞嗎?對一個我們至親的人隱瞞過往的事,是不忠誠的,世界上仍有無數的女於,千方百計的掩飾她們愧失了的貞節和虛長了的年歲。這都是我所鄙視的人物。我必定會對夏說,我長時期的工作,一直是在為一些沉睡了的死者化妝。而他必須知道、認識,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所以,我身上並沒有奇異的香水氣味,而是防腐劑的藥水味;我常常穿白色的衣裳也並非由於我刻意追求純潔的形象,而是我必須如此才能方便出入我工作的地方。但這些只不過是大海中的一些水珠罷了,當夏知道我的手長時期觸撫那些沉睡的死者,他還會牽著我的手和我一起躍過急流的澗溪嗎?他會讓我為他修剪頭髮,為他打一個領結嗎?他會容忍我的視線凝定在他的臉上嗎?他會毫不恐懼地在我的面前躺下來嗎?我想他會害伯,他會非常害怕,他就像我的那些朋友。起先是驚訝,然後是不喜歡,結果就是害怕而掉轉瞼去。怡芬姑母說:如果是由於愛,那還有什麽畏懼的呢?但我知道,許多人的所謂愛,表面上是非常地剛強、堅韌,事實上卻異常的脆弱、柔萎;吹了氣的勇氣,不過是一層糖衣。怡芬姑母說:也許夏不是一個膽怯的人,所以,這也是為什麽我一直對我的職業不作進一步解釋的緣故,當然,另外一個原因是我完全是一個不擅於表達自己思想的人,我可能說得不好,可能選錯了環境,氣候、時間和溫度,這都會把我想表達的意思改變,我不對夏解釋我的工作並非是為新娘添妝,其實也正是對他的一種考驗,我要觀察他看見我工作對象時的反應,如果他害怕,那麽他就是害怕了。如果他拔腳而逃,讓我告訴我那些沉睡的朋友;其實一切就從來沒有發生。

我可以參觀一下你工作的情形嗎?
他問。
應該沒有問題。
我說。

所以,如今我坐在咖啡室的一個角落等夏來。我曾經在這個時刻仔細地思想,也許我這樣對夏是不公平的,如果他對我所從事的行業感到害怕,而這又有什麽過錯呢?為什麽他要特別勇敢,為什麽一個人對死者的恐懼竟要和愛情上的膽怯有關,那可能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我年紀很小的時候,我的父母都已經亡故了,都是由怡芬姑母把我扶養長大的,我,以及我年輕的兄弟,都是沒有父母的孤兒,我對父母的身世和他們的往事所知甚少,一切我稍後知悉的事都是怡芬姑母告訴我的,我記得她說過,我的父親正是從事為死者化妝的一個人,他後來娶了我的母親。當他打算和我母親結婚的時候,曾經問她:你害怕嗎?但我母親說;並不害怕。我想,我所以也不害怕,是因為我像我的母親,我身體內的血液原是她的血液。怡芬姑母說,我母親在她的記憶中是永生的,因為她這麽說過:因為愛,所以並不害怕,也許是這樣,我不記得我母親的模樣和聲音。但她隱隱約約地在我的記憶中也是永生的。可是我想,如果我母親說了因為愛而不害怕的話,只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我沒有理由要求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如此。或者,我還應該責備自己從小接受了這樣的命運。從事如此令人難以忍受的職業,世界上哪一個男子不喜愛那些溫柔、暖和、甜美的女子呢?而那些女子也該從事一些親切、婉約、典雅的工作。但我的工作是冰冷而陰森、暮氣沉沉的,我想我個人早已也染上了那樣的一種霧靄,那麽,為什麽一個明亮如太陽似的男子要娶這樣一個鬱暗的女子呢,當他躺在她的身邊,難道不會想起這是一個經常和屍體相處的一個人,而她的雙手,觸及他的肌膚時,會不會令他想起,這竟是一雙長期輕撫死者的手呢。唉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原是不適宜和任何人戀愛的。我想一切的過失皆自我而起,我何不離開這裏,回到我工作的地方去,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我認識的人叫做夏,而他也將忘記曾經認識過一個女子。是一名為新娘添妝的美容師。不過一切又仿佛太遲了,我看見夏,透過玻璃,從馬路的對面走過來。他手裏抱著的是什麽呢?應該是一束花。今天是什麽日子,有人過生日嗎。我看著夏從咖啡室的門口進來。發現我坐在這邊幽暗的角落裏,外面的陽光非常燦爛,他把陽光帶進來,因為他的白色的襯衫反映了那種光亮。他像他的名字,永遠是夏天。

喂,星期日快樂。
他說。
這些花都是送給你的。
他說。

他的確是快樂的,於是他坐下來喝咖啡。我們有過那麽多快樂的日子。但快樂又是什麽呢,快樂總是過得很快的。我的心是那麽地憂愁。從這裏走過去,不過是三百步路的光景,我們就可以到達我工作的地方。然後,就像許多年前發生過的事情一樣,一個失魂落魄的男子從那扇大門裏飛跑出來,所有好奇的眼睛都跟蹤著他,直至他完全消失。怡芬姑母說:也許,在這個世界上,仍有真正具備勇氣而不畏懼的人。但我知道這不過是一種假設,當夏從對面的馬路走過來的時候,手抱一束巨大的花朵,我又已經知道,因為這正是不祥的預兆。唉唉,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其實是不宜和任何人戀愛的,或者,我該對我的那些沉睡了的朋友說:我們其實不都是一樣的嗎?幾十年不過匆匆一瞥,無論是為了什麽因由,原是誰也不必為誰而魂飛魄散的。夏帶進咖啡室來的一束巨大的花朵,是非常非常美麗的,他是快樂的,而我心憂傷。他是不知道的,在我們這個行業之中,花朵,就是訣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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